01
段小楼和菊仙夫妇的隐喻
朋友们聚会聊起家长里短，常会听到这样的言语：
“我妈特别强势，我爸在家没什么话语权。”
“我老公能力低、情商低，什么事都得靠我操心。”
电视剧《都挺好》中苏大强的软弱和赵美兰的强势，配在一起很别扭，但有一种熟悉感。
稍微一留意，就会发现“男人过于懦弱，女人过于强大”，竟是中国夫妇的常见组合。
这简直是一种文化遗产。
弗洛伊德提出的阉割情结，是指男孩害怕丧失生殖器官，女孩幻想曾有过男孩生殖器官，后被阉割而留有余悸。
后来，咨询师圈常用“被阉割”表达男性气质的丧失、内在力量被剥夺，或者自我被压制等。
这种阉割压抑，在《霸王别姬》中处处可见。
《霸王别姬》是一部很能代表中国文化和映射中国人个性的经典电影，反应了动荡时代变迁下的众生百相。它讲了很多故事，每个故事都有很多隐喻，比如段小楼和菊仙的相遇相知，虽独树一帜，却也只是特定时代文化语境下的一个缩影而已。
二人间的互动，散发着那么熟悉的味道。
段小楼情商低，做事鲁莽，外在自大，内心很怂，而菊仙有智有谋，八面玲珑，内心霸气。
更有意味的是，段小楼和菊仙各自极端的成长环境，极富象征意义，也可以说有极强的心理隐喻：段小楼于纯父权的养育环境中长大，而菊仙于纯母权的养育环境中长大。
02
对男儿的棍棒教育，
是最直接的阉割
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。
京剧社的关师傅，没有慈眉善目的时候，对徒儿们只会教育、责骂、殴打、惩罚……这不就是封建社会中典型的父亲形象吗？
关师傅这个父亲形象有多狠？他其中一个徒儿小赖子，因为恐惧即将迎来的暴打，而选择了上吊自杀。
在这样的环境长大，一旦犯了错误，段小楼会主动扒开裤子，撅出屁股趴在木凳上，接受师傅的猛烈皮鞭，同时还要在剧痛中喝彩：“师傅，打得好！”
在棍棒中成长起来的小楼，很皮实，但骨子里渐渐滋生出一股怂劲。
他块头壮实，个性调皮，但从未真正敢反抗过师傅，他的“自我”被凶狠的殴打和惩罚深深按进了泥沼里。
后来，他终于成了角儿，成为戏中的霸王，他的自我也因此呈现出强烈的反转。反转后的“自我”真的像霸王一样：他傲慢不逊，常口出狂言，在袁老爷面前摆架子，在日本人面前较劲。
过去，自我被压得实在太深，如今，总算有机会冒出来了。
一冒出来便像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，何况他身体里还住着个霸王，戏演多了，生活更是分不清真假。而气球内部终归是空的，膨胀起来的强大，终究是华而不实，太容易被刺破。
目中无人的段小楼，碰过几次钉子，怂劲就上来了；
婚前在菊仙面前耍帅的他，婚后开始怕老婆；
长成七尺男儿，面对暴怒的师傅时，立即抱来长凳，扒开裤子，撅起屁股，让师傅猛抽……
多滑稽，一个大老爷们，当着老婆的面，想都不想立即把光光的屁股送给皮鞭。这就是封建父权的影响力，无论你在外面是角儿还是霸王，在父亲形象面前，你就得随时脱下裤子，随时露出肛门接受打屁股……
一个壮实大汉的自我被阉割成这样，真是可悲。
面对如此阉割，现场没有一个男人觉得不正常，如此地理所当然，只有菊仙看不下去，她实在心疼丈夫。她站出来对关师傅说：“而现今小楼是我的人了。”
敢于反抗父权的人，不是儿子，而是儿媳妇。这里面有保护的疼惜，又有争夺的动力，这个男人到底是谁的人？
镜头切换，关师傅一命呜呼，暗示了菊仙的胜利，却不能代表小段的自由到来。
婚前被父母管，婚后被老婆管，无数中国男人根本就没有机会长大。
03
过于强大的女人，
也是被阉割的表现
京剧社只有父亲象征，而妓院只有母亲象征，妓女称老鸨为妈妈。
菊仙的成长过程电影中没有交代太多，但用脚趾头想一想，她的成长故事一定不是很愉快。
老鸨妈妈有太多妓女女儿，她对这些女儿的期待就是功能：我现在养你们，将来你们就得给我挣钱。除了这种功能期待，老鸨妈妈对女儿们应该没有其他关注点了，剩下的就是忽视。
封建社会中，最容易忽视女性的，恰恰也是女性。
从剧情中可以猜到，菊仙曾经历了多么深的被忽视，段小楼在妓院的一次英雄救美，应该是菊仙第一次被真正看见。
一个在被忽视中长大的人，就怕被人看见，哪怕只有一次，她也会为他上刀山下火海。
上刀山下火海这个词用在菊仙身上一点都不为过，她泼辣刚烈、英勇果敢，从这个角度看，她的自我比段小楼的夯实多了。
相较在棍棒中被阉割来说，在被忽视中长大的好处是，“自我”至少不会在表层被阉割。为何我用了“表层”？因为忽视会在更深处阉割一个人的自我，而且可能阉割得更彻底。
在被忽视中长大的女性“自我”，常常需要依附爱情而存在。
菊仙敢于反抗父权，敢于无视世人的偏见，敢于为保护丈夫不顾一切，这样勇猛的她，最后却终结了自己的生命，仅仅是因为听到丈夫段小楼为了自保道出：“我不爱她，我要和她划清界限。”
那一刻，她失去了爱情，同时也总算从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清醒过来。她的男人曾接住了跳下楼的她，她便把自己交付给男人的强大，却没想到，男人是如此外强中干。
菊仙，这样集美貌、智慧与英勇于一身的女子，只因爱情破灭了，她的“自我”便瞬间瓦解。
上吊自杀时，她穿上红色嫁衣，脚踩红色绣花鞋，她唯一想带走的，仍是爱情的温存。
菊仙，这样生动美丽的生命，她的每一次出场，都是围绕段小楼而发生，导演竟没为她自己安排一个镜头。
她太有存在感，又太没有存在感，这是菊仙的悲哀，也是中国女性的悲哀。
04
唯有找到自我，
夫妻二人才能归位
段小楼因成为角儿而离开象征父亲的师傅，菊仙因为嫁人而离开象征母亲的老鸨。
两个失去“自我”的人，离开“原生家庭”结合在一起，便把自己赶紧交付给对方。
戏子是下三滥，婊子是下九流。也许有些读者会因我将京剧社、妓院跟原生家庭联系感到不舒服，但在那个仍浸泡于封建文化且风云变幻的动荡年代，人们多生活在悲苦之中，恐怕多数孩子的成长环境都缺乏温度。
所以，如果说《霸王别姬》借京剧社和妓院隐喻糟糕的原生家庭环境，于那个年代来说，一点都不夸张。
张沛超老师在课堂上讲，我做那么多年咨询，发现开始谈的都是个人议题，接着谈的是家族议题，再后来就是文化议题了。
祖先传承给我们的文化特质，一方面给了我们力量和支持，另一方面也给了我们很多禁锢和阉割。
当我们希望自我可以解放并雄起时，不得不回顾我们的文化系统，因为理解了过去祖先的故事，会帮助我们理解当下自己的故事。
当今仍有很多“男人太懦弱，女人太强大”的组合，多多少少有些文化的影子。如段小楼和菊仙一样，这种组合也是夫妻双方自我缺失的一种表现。
当自我无法稳定存在时，“太懦弱”或“太强大”都是出于不得已而采取的保护机制。对于这样的婚姻组合，如果聊开了，丈夫和妻子都有一肚子委屈。
男人会觉得自己娶了个母夜叉，女人会觉得自己嫁了个窝囊废；
男人会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话语权，女人会觉得男人嘴笨不会讲话；
男人会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会被批评，女人会觉得男人什么都做不好累死了自己……
其实，在这种相处中，男人女人彼此都在控制。
女人看似需要八面玲珑累死累活，却也满足了自己永远可以紧紧抓住男人的执念；男人看似把主动权交给了女人，却也满足了自己永远被妈妈照顾的美梦。
被打怕的男人不敢长大，怕失去的女人不敢放手，夫妻关系无形中变成母子关系，其实是两个人互动的结果。
丈夫回不到丈夫的位置，妻子回不到妻子的位置，却像母子一样黏合得更紧了。在这样的婚姻中，丈夫和妻子都感到孤单，都渴望被对方看到，却又隔着又高又厚、密不透风的城墙，即使在城墙两边呐喊，声音也越不过去。
在这样绝望的婚姻里待着，夫妻二人都很痛苦，各自窒息，各自孤单。
05
唯有找到自我，
才敢于脱下“示弱”或“强势”的外衣
如果你想问，如何才能破掉夫妻男弱女强的局？
答案其实很简单，夫妻二人各自把丢失的自我找回来，便可以真实相见，而不再需要依赖“示弱”或“强势”的虚假外衣。
或者，当夫妻二人中的其中一人找回自己时，另一人也会更加有勇气在婚姻中做自己。
很多夫妻关系课堂教育大家要换位思考，要多体谅对方，很多人在这种课堂浸泡几天，回家便眼泪汪汪地理解体贴爱人，但往往坚持21天后，情绪更压抑了，脾气更暴躁了。
亲爱的，当你还未找回自己时，当你还不理解自己时，你的换位思考、温柔体贴是有保质期的。
当然，“找到自己”这个答案很简单，但做起来难于上青天。因为我们厚重的外衣早已与我们的皮肤黏结在一起，脱下会让我们掉层皮。
过去二百年，我们的祖辈一直深处接连不断的创伤之中，如今，我们才算步入了疗愈的年代，这时，我们才敢生病，爆发各种症状。
我是不会鼓励段小楼和菊仙去找回自己，因为他们生活在没有任何支持系统的年代，而今，很庆幸，我可以对你说，亲爱的，当你感觉爱人看不到你时，你可能也正站在无法看到爱人的位置。
你们看不到彼此，正是源于你们无法看到自己。
当你把真实的自己隔离开来，任何人和你相处，都会隔着一堵墙。两个缺失自我的人之间，隔着两堵墙。我们只有先将自己这堵墙拆开，才能有机会感化对方去拆除另一堵墙。
夫妻之间，最怕陷入执拗于死盯着对方，而看不到自己。
去改变对方有多难？
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孤独的家族，每个人又深处强大的孤独文化之中。家族影响力也好，文化影响力也好，看似无形，却都有着强大的干扰动力。
你一个个体，与对方背后庞大的系统动力对抗，犹如鸡蛋碰石头，只会碰得你一身破碎。
积极去改变一个人是很消耗能量的，不如节省下这份能量用来探索并疗愈自己。
再次庆幸，我们总算进入了疗愈的年代。当我们真的下决心去探索自己时，国家都开始重视心理健康工作了，越来越多的人，在心理工作者的陪伴下，渐渐溶解了包裹自己半辈子的外衣。
真实皮肤接触空气的那一刻，真的很清爽。
而你的清爽，也会感染爱人去脱下憋闷的外衣。
